作品被魔改后愤而自杀的漫画家，死后还要被人挂在网上侮辱

2024年1月29日，漫画家芦原妃名子在日本枥木县身亡，享年五十岁，死因是自杀。

芦原妃名子是个颇有名气的女性漫画家。在国内，她的《砂时计》《Bread＆Butter》被不少读者奉为“启蒙之作”。也因此，她的骤然离世在国内外都引发了相当广泛的社会关注。

根据警方在她家中找到的遗书，以及此前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可以判断芦原妃名子的自杀，与她的作品《Sexy田中小姐》被真人剧“魔改”一事有关。

《Sexy田中小姐》是芦原妃名子创作的一部恋爱喜剧漫画，于2017年开始在小学馆旗下杂志《姊系Petit Comic》上连载。这部作品的主角田中小姐，是一个平凡的单身女子上班族，在一次意外中，她的同事朱里发现了她的另一重身份——性感脱衣舞娘，围绕着这个秘密，田中小姐与朱里之间发生了一系列故事。

以田中小姐的双面身份为中心，这部作品颇为细腻地谈论了关于当代职场女性的职业、生活，以及恋爱关系等话题，在读者群体间获得了相当不错的反响。后来，该作被日本电视台（NTV）改编为了一部10集的真人电视剧，在去年十月播出，同年十二月完结。

这在业界是个极为正常的作品改编操作，剧方借助原作的优秀剧本与人气来产出有足够质量和关注度的新剧，而原作者也能够通过真人剧来扩大作品的影响力，吸引更多的读者。

然而，在《Sexy田中小姐》真人剧播出后，反响却并不那么热烈。原作中许多出色细腻的情感描写被庸俗的情节掩盖，立体而复杂的人物也常常被刻画得扁平无趣，不仅因为“不够还原”而让原作的粉丝感到不满，众多的路人观众也并不喜欢剧中的许多设计。

随着剧集完结，其在观众层面引起的争议也越来越大。因为，剧集的完结两集颇为强行地扭转了此前剧情里的一些走向，虽然一定程度上回归了原作者的本意，但也让整部剧的前后显得相当割裂。

在观众们越发汹涌的讨论下，剧版的编剧相泽友子在剧版完结过后，便很快在自己的InsTAGram上发布动态回应了最近的问题。据她所言，剧集争议极大的结尾两集并不是由她撰写的，而是由原作者亲自操刀写出的剧本。在剧集详细的STAFF表上也证明了这一点。

过了几天之后，相泽友子还更新了自己的动态，对一系列争端做出了进一步的评论：“这次的事情让我深深思考起电视剧的制作过程，以及编剧的存在意义。我会从这次痛苦的经验当中学习，希望将来可以表现得更加努力。希望以后不要发生同样的事情了。”

在相泽友子的描述中，一个“原作者胡乱插手导致剧本被瞎改”的故事跃然纸上，对《Sexy田中小姐》剧版内容感到不满的观众们，也逐渐将矛头指向了漫画原作者芦原妃名子，不过作者本人一直没有对此回应。

直到今年1月26日，芦原妃名子在X（前推特）上发布了一篇上千字的声明后，大家才发现故事可能有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版本。

据芦原妃名子的描述，她在同意授权电视台进行剧版改编时，就已经通过小学馆的负责人，向剧组提出了明确的意见，比如“改编一定要忠于原著”“为了不影响没完结的原作，剧版必须根据作者给出的大纲和台词进行创作，否则原作者会亲自撰写剧本”。
在剧组明确表示同意芦原老师的要求后，真人剧的项目才正式被敲定。然而，后续剧组的编剧却完全没有遵守约定的意思，原作中被精心设计的剧情被剧组大幅度删改，许多被芦原老师重点刻画的核心故事比如“差点被性侵”“事后药”“男性的委屈”等章节，都没有得到剧组的重视，导致作者隐藏在故事中的表达与故事本身的魅力，都被剧版所扭曲。原作中个性强烈的主要角色，在剧中的表现也与原作大相径庭。

正因如此，剧版的每一集剧本在送到芦原老师手上时，她都会感到极度失望，但即使她一再要求对剧本进行修改，剧组也没有给予正向回应。直到剧情走向结局，芦原老师才忍无可忍，行使当初约定好的权利，亲自动手编写剧版结尾两集的剧本，这也是剧版前后观感割裂严重的原因所在。

不过，因为本身并非正规编剧出身，加上本身还有连载的工作，所以芦原老师虽然在专业人士的指导下完成了剧本，但最终效果仍然不足以让人满意，在声明中芦原老师也对此进行了道歉。

芦原老师的详细说明，让对《Sexy田中小姐》剧版质量问题一直争吵不休的观众们，看到了剧版让人不够满意的症结所在。剧版最后两集的走向，以及此前原作粉丝“不符合原著”的持续吐槽，确实十分符合芦原老师所说明的情况。

不少曾经也遇到过类似情况的原作者，也纷纷开始在社交平台上声援芦原老师，比如《交响情人梦》的作者二之宫知子。

此外，《Sexy田中小姐》剧版前八集的编剧相泽友子，也一向有着“原著粉碎机”的称号，由她撰写的《彼布利亚古书堂事件手帖》与《勿言推理》等作品，大都存在着相当严重的乱改设定的问题。许多小说和漫画的原著读者，也对她颇有怨言。

《勿言推理》豆瓣短评

也因此，在芦原妃名子的这篇声明发布后，关于《Sexy田中小姐》剧版的评论，以及关于电视剧编剧胡乱修改原作的公共议题，又一次被推到了公众领域的风口浪尖。“原作粉碎机”“更改原作”等TAG，直接被顶上了X日区趋势的前几名。

只是，一下子扩增的声量难免夹杂着不同的声音。即便原作者如此控诉剧组对于原作的不尊重，认为原作者不过是在推卸责任，甚至认为原作者也不尊重剧组的，仍大有人在。

纷乱的舆论场似乎让芦原妃名子老师猝不及防，大量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声音，给她带来了过多的压力。于是，就在“原作粉碎机”等TAG登上日区趋势的第二天，芦原妃名子老师就删除了自己所有的推文，除了一条“测试”推文外，只留下一条动态——

“我无意攻击你，对不起。”

在发布了这条推文后，芦原妃名子老师便失踪了，大家再一次收到有关于她的消息，便是其逝世的讣告。

人言可畏，这是个没有人想要看到的结局。但芦原老师的死，却并没有如其所愿地平息整场风波，只是为这起事件，刻下一个惨烈的逗号。

“读空气”是被日本的影视作品创作出来的一个舶来词，指判断当下所处的氛围来说合适的话与做合适的事。而在日本的影视作品，尤其是日剧中，编剧们也颇为擅长让故事里的角色们顺应着“空气”来进行沟通。

然而在这次事件里，这些深谙“读空气”技巧的编剧们，却成了最“KY”（读不懂空气）的一方。

在芦原妃名子老师讣告公布的当天，日本编剧协会发布了一个名为《【秘密谈话·特别篇】紧急对话：原作者和编剧如何共存？》的视频。

这个视频记录了芦原老师离世后，日本编剧协会找到了数个编剧一起谈论“编剧和原作者关系”这个议题的全过程。

在正常的情况下，合作一方刚刚离世，他们被舆论顶上了风口浪尖正遭受大量的负面评论攻击，于情于理，在这类节目里编剧们都应当对原作者保持应有的尊重和悼念。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即便编剧们在节目里明确获知了芦原老师讣告，知晓了最近发生的一系列剧本魔改的争端已经导致了一些极端的后果，他们也没有改变口无遮拦的说话方式。他们在节目中所谈论的主题，并非如何与原作者和谐共处，而是将许多话题的中心，放在了“原作者总是固执己见，为他们的工作带来了困扰”上。

且在他们谈话的过程中，还诞生了诸如“现在的原作者莫名其妙的不知道在坚持什么”“原创作品很辛苦，但又想做原创，所以想拿有原作的作品来改编成原创”“还有原作者希望就按原作演”等，在此情此景下极为失礼且不合时宜的话。

他们毫无顾忌的态度，震惊了所有听了这场谈话的观众，也震惊了整个互联网。

事后，日本编剧协会便遭受了网友们一次史无前例的“炎上”。在看到事情发酵后，日本编剧协会迅速删除了这则失礼到了极致的视频，同时公开进行了道歉。

但在油管等视频网站上的“留档视频”下方，仍然有源源不断的手指，在戳着日本编剧协会相关者的脊梁骨。

事实上，如果只将这场谈话，当作是从业者对一些工作中遇上的问题的常规吐槽，那么他们所说的很多话题，都勉强能够被理解。芦原妃名子并非他们所需要面对的唯一原作者，在众多的原作者当中，让编剧们感到困扰的胡搅蛮缠者也同样存在。

但在如此特殊的情景下，他们的这些言论，便必然被作为“KY”的典型案例被网友们抨击。

而这批编剧们无知无觉的言论，则寓示着当下原作者与改编编剧之间的复杂关系。

一方面，不同载体之间的作品存在着表达方式上的不同，载体的转换必然面临着表达方式的转换。在这个过程中，改编的水准必然影响最终作品的质量。

另一方面，对小说、漫画等文艺作品来说，影视剧的改编是天然的破圈工具，能够大幅度地为其带来全新的读者群体。而在这个过程里掌握原作者命脉的，是编剧个人的创作水平与认真程度，以及藏在“编剧”背后的电视台等资本主体。考虑经济效益与考虑尊重原作这两种想法，在这个过程里会因为所处的位置不同，而自然地带来冲突。

如此一来，编剧与原作者之间便天然形成了一种权力的不对等关系，尤其是在作品尚未于潜在观众群体间形成足够影响力的小作者，在面对电视台的编剧时，很难让他们保证对作品应有的尊重——在面对《海贼王》的真人剧与《山贼王》的真人剧时，编剧们必然抱持着不同的态度。

在芦原妃名子老师去世后，越来越多的作者开始公开悼念，并在动态中说起他们在作品被改编时，被电视台不公平对待的一些往事。

比如《海猿》《医界风云》等作品的漫画原作者佐藤秀峰，就在悼念芦原老师的Note中，再一次提及了他十年前与富士电视台的“绝交”经历。彼时，富士电视台经常在没有预约的情况下就让他接受采访，也会在没有告知的前提下便擅自出版《海猿》电影的相关书籍。从他的口中，我们能够看到电视台与原作者之间早已存在的缺乏尊重的问题。

还有《第一神拳》的作者森川常次，也谈论到当初《第一神拳》被动画化时的往事。一开始，森川常次对动画化并不感兴趣，只是在日本电视台保证了会“做出不让读者失望的作品”后，才最终点头。然而，即便电视台方如此承诺，动画的最初两集仍然不如人意，若非森川常次以停止更新原作来要挟电视台，后续的动画也会继续以让原作者感到不满的质量来播出。

不可调和的权力不对等，让一些编剧的创作风格、创作习惯，乃至个人的喜好与任性，很轻易地就能化作对原作的粉碎式摧残。唯一能够约束这类灾难更少发生的，只有编剧们自身的职业态度。但无论在任何一个行业中，“职业态度”都是一个暧昧不清的东西。

也因此，古今中外都很难有原作者避开这迈向其他载体的深坑。

这个现象在国内的问题更为严重。如今，我们所看到的众多IP改编剧，尤其是网文改编剧，其创作过程中甚至很少有原作者的深度参与，真正代表版权方的，往往是作品连载的平台，而非创作者本人。也因此，在这类剧本的创作的过程中，“尊重原著”几乎都很少被作为原则提出——除非是那些已经地位在业界已经不可动摇的作品，比如《三体》。

作品与改编之间的矛盾，从改编这一行为诞生那天起便注定存在。事实上，在过往几乎所有改编作品出现时，我们都无数次地谈论了这个问题。

只不过，在这一次的谈论中，芦原老师以自己的死，让这个问题变得更加尖锐，也更加让人无可奈何。

不是所有原作者都能够如森川常次老师那样，抱着“影像化是能够让作品广泛传播的方式之一，但不是必需品”的信念，与改编方对抗到底，并最终赢得胜利的。

更多的原作者，是只能在这个互相拉扯的过程中，默默接受作品不被人尊重的结果，甚至如芦原老师那样，以最激烈的方式捍卫属于原作者的尊严。

而最讽刺的是，在芦原妃名子老师去世的消息公布后，剧版《Sexy田中小姐》的官网首页上方更新了一则公告，当中最醒目的那句话是——
“日本电视台在提出影视化的提案时，通过原作代理人小学馆听取了原作者芦原妃名子老师的意见，在反复讨论了剧本的制作工作后，最终将获得许可的剧本作为定稿播出。”